迎接我的是一个身着黑色唐装的中年男人。

  也许是电影看多了,第一眼就感觉这人像是“道上混的”,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电影里的形象塑造一点没错,我就管他叫黑道老哥好了。

  我坐在房间中间靠墙的棕色旧皮沙发上打量着周围的环境,我们在一个大概十来平米的小房间里,房间里的灯光很昏暗,借着墙角能看出房间结构大致成T字型。房屋的左右两侧分别放着两个看不清细节的机器,轮廓就像医院里的CT机一样。

  “准备好了吗?”,男人说话的语气很平静。

  “嗯。”

  “那就躺上去吧”,他指了指左边的那台机器。

  我闭上了眼睛。

  这是这个时代很流行的一种安乐死法,但由于致死过程很灰色,在明面上并不广为人知,但人们多少从市里坊间听到过相关的都市传说。

  睁眼。

  我有些发愣,感觉脖子略微有些不舒服,但并无别的异样,“我还活着?”。

  “当然。”

  这台机器会将人的内脏全部除去,并扎断气管,流程结束后,人一般还可以活24小时左右,这具体是什么原理我并不清楚,内脏被取下后去哪了更是不敢想象的黑色话题。这一流程无创无痛无感,在临死之前的时间里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,看起来就和正常人一样。这种地下安乐死小作坊一般就是让人除去内脏器官后自然僵直,然后火化,结账。

  在此之前,我一直以为是上去之后闭眼就能死了,结果居然还能活一段时间,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太诡异了,还徒增麻烦,建议以后改进。说起来,这和僵尸的定义也没什么区别了吧,哦,我还有脑子,看起来脑子没有内脏值钱。

  “你值三百万,安乐死一共三百万,平了。”

  “一分钱也留不下吗?”

  “想啥呢,没让你贴钱就不错了。”

  “行吧。”我的语气也是出奇的平淡。

  哎呀,还有一天时间要活,该干点什么呢,真是无聊。

  我摸到包里有一个方块状的东西,我顺手掏出来了,是一个很久以前发布的功能机,那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,各类移动设备形式未定,奇形怪状,什么玩意都有,我手里这台就算其中之一。它是一个方形翻盖手机,方块的下半块儿是屏幕,下半块儿是键盘,收起来就是一个圆角小方型,厚度也就差不多后来一个半5G手机的厚度,而且很轻。我很喜欢这个东西,一直随时带在身上,但几乎没打开用过,毕竟这年头这玩应先不说能不能正常入网,就是能入网也没法再执行它电话的本职功能了。

  歇了会儿,我回了家,坐到了我的书桌前。不能走太远,我还得回去火化呢。

  这张桌子是初中时候妈妈买的,100块钱,砍价80买了两张,一张在主卧,一张在我的卧室里。真好笑,我到死了都没学会妈妈的砍价技能,唉。书桌面前的墙壁贴满了纸条,这些纸条是我高中时候贴的。有目标高校、长期目标、短期目标,有许多激励自己的话语,还有我用了一生的座右铭,哦,还有一份我自己编写并打印的高中行事准则,挺规范。真令人怀念呐,偌大的四川,谁还记得这个普普通通的本科生,可他也奋斗过,努力过,他从被人说没有书读倒数几名,到最后一跃考上重点高校,他自己的努力,他家庭的支持,他老师朋友的教诲,只有他自己会永远记得。

  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书桌前,埋头在写什么,我知道那是我,可是就是很模糊。而且作为一个技术从业者,我虽然爱写东西,但也很久没有埋头用纸笔写什么了,我的文档无非就是Markdown、Docx。也许是错觉吧。

  还是没什么事,那就回去吧,等死好了。

  回到了房间里,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,没有看见那个会给我送终的黑道老哥。

  这个沙发很老,是那种两座的皮沙发,上面的蒙皮早已裂开,特别是边角缝合处,我小时候就很喜欢研究这些纹路,有的像夏季霹雳而下的闪电,凌厉却又自然蔓延;有的像山川沟壑,磅礴且险峻;还有的像三江之源,化无穷力量与温润之中……

  实在闲的没事干,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,我本是不准备联系任何人的。自我高中慢慢独立做事以来,思想上慢慢有了自己的见解,许多事情开始自己做决定,包括高考填志愿、实习工作等等,父母也一向都很支持我,想必这次也会一样。

  嘟..嘟嘟...

  “幺儿,有啥事哇”

  “没事,摆会儿龙门阵...,你这是去哪了安”

  “你嬢嬢带我来重庆,说是来逛哈这里,买点撒子东西,明天就回去了”

  “要得”

  ……

  这个电话打的很简短,同以往的日常一样。自大学来,我和父母联系的频率很高,几乎每隔三四天就打个电话,远高于不少同龄同学。我一直不认可许多大学生不和家里联系的行为,我的想法很简单,哪怕就是投资人,也有权知道自己投资的项目进展如何,投资一个大学生读大学纯纯无评估风投,更何况这是父母呢,还不是投资关系。

  还是没事情干。

  “我带你出去走走吧”,老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间里的。

  “我喉咙有点难受,能喝点水吗”,我问出这个问题,实在是因为我很好奇,我现在只有半截气管,喝水是会是什么效果。

  “喝什么水,就半天了,熬一熬得了。”

  行吧,不喝也无所谓,确实没多久了。喉咙不舒服也是真的,也许是心理作用,毕竟人说了一点感觉都不会有的。

  我上了老哥的车,没看清楚什么牌子,我也不认识内饰,就感觉从里到外都非常符合我对黑道轿车的刻板印象。我和老哥坐在后座,副驾也坐了一个身材挺板正的男人,看起来比这老哥年轻些,但他从来没回过头,我没见过他脸。从他的谈吐来看,应是有些身份的人,字里行间能听出他有些背景。

  我们从地下停车场出来,停车场出口在一个很繁华的路口,今天不知为何有军警设卡查车。

  我们的车刚停下来,副驾的男人摇下车窗:“我你们也查?”,然后我们就过去了。真神奇,我这辈子还是头会享受这种待遇,别说军警,就是交警叔叔拦车咱们也是恭恭敬敬,遵纪守法,今天这一路绿灯了属于是。当然,如果我们对交通工程的认知可以更进一步的话,人人都可以享受到绿波带来的快乐了。不扯没用的了。

  从老哥和副驾男人的聊天中,我得知我们是要去一个妇幼保健院,老哥的侄女在那做护士,这个差使似乎也是副驾的老哥给安排的。此行只是他们二位碰面,顺道去看看侄女,然后把我带出来兜兜风罢了。全程我就像一个隐形人,啊不,就是一个死人,没有人会讨论一个死人,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死人会泄露什么不得了的东西,我就感觉二位在车上把除了我以外的所有话题几乎都聊了个遍。

  很快车就到地方了,我跟着他们一起下车。这个保健院并不大,就和一般的社区医院一个规格,他们嘱咐我自己逛逛,别走远,便离开了。我开始瞎逛,反正没多长时间了,在哪走走都是走。我从保健院大楼的侧门进去,正对面有一个科室的门开着,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是我的大学室友。他看起来比我印象中沧桑了些,虽然他在大学时候面向就挺沧桑。我并没有和他打招呼的意愿,因为我并不想告诉任何人我的死讯,但在这时他看见了我。

  “哎呀,你怎么在这儿啊”,还是大学时候那个贱兮兮的样子。

  “我家在这儿,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。”

  叙旧。哦,书里说的叙旧是这个意思,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,我也到了有旧可叙的年龄了。

  我注意到老哥和那个年轻些的男人已经出现在外面了,我该走了。

  “我该走了。”

  “去哪啊?”

  “就是要走了。”

  “哦,是……”

  “嗯。”

  这位老兄弟沧桑的面容上很难看出有什么表情变化,但情绪却能很明显的体现出来。

  “不见见他们了?”

  “谁都不见了。”

  “好吧,还是不太好吧”,我感到他似乎无法正确组织语义了,虽然简单几句,和刚刚唠嗑的时候判若两人。

  “挺好的,老哥我趁年轻,去等着你们,再见”

  “再见。”

  我回到了那个昏暗的屋子,看起来还没到点。

  做点什么呢?

  哎呀,我突然想起来,我有许多密码是用Bitwarden管理的,我应该抄写下来交给爸妈,以防有用,哎呀,怎么才想起,来不及了,但是好像也没什么重要的互联网资产需要交割,至少钱是没有的。唉,算了,想起得太晚了,来不及了。

  我感到我快要僵直了,老哥示意我躺进右边的机器里,该准备火化了。

  好吧,该走了。

  在躺下去的一瞬间,我看到了许多年后,一个后人坐在书桌前翻阅一本书,那个书桌和我的桌子很像,但明显不是。书封上写着什么什么手稿,我定睛一看,那是我的名字!我的手稿?我什么时候留下的手稿?

  那本书的内容开始进入我的意识,书上是许多我从未向人公开的思想笔记,还有一些技术见解,有学生时代写的,也有参加工作后写的。手稿上有我的总结,有我的经历,思想上的、技术上的、现在的、未来的。有我对未来技术的预期、有一路来思想上的变化、对普通生活、家庭幸福的追求……还有对共产主义的无尽期许。

  该走了。

后记

这是一场梦。

都不说好久没做过这样的梦,我就从来没做过这么完整的梦,完整又真实。

完整到我醒来之后都还觉得有些心悸,完整到我醒来之后一步不停赶紧记录下来,醒来之后的每一秒都感觉到记忆在流失。

我从床上睁眼,第一个感觉就是喉咙难受的感觉延续到了现实之中,我意识到我应该喝水了,梦里的感觉一定也就是从这里来的。

我的叙述几乎没有添加多余的东西,我的文笔也不支持我多写什么,都是对梦里事件的流水描述。至于场景,肯定是受限于我见到过的那些场景。梦里的时间线也很混乱,事物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,但我也不清楚梦里的我到底是处于哪个阶段,看起来已经是一个离开学校许久的打工人。

梦里出现的那个方块功能机,现实中我从未用过,只是见过。我的书桌和文档确实是现实中存在的,包括我手写的内容更没给比尔看过,露脸的人物里只见到了一个真实的同学,但也并无什么特别的点,只是比现在的他老了些。至于那个安乐死的死法,够诡异了,这谁解释的清楚,梦里特有的反科学了属于是。梦真是个神奇的东西,半真半假,就像是带着我的思想去经历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故事,去死了一道。

许多关于死亡的梦应该都是噩梦,但是这个梦醒来之后除了有一种死亡的心悸外,并无恐慌,简直平静极了,梦里的一切都很从容、平淡。我不知道主人公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选择在那样一个时代安乐死,如此平淡的,安静的离去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这个心态倒是很符合我的心境,但我这年轻的心还真没见过什么事情是能让我去死的,就单是出于照顾父母的责任,我也不可能去死。

这梦境说来也神奇,大脑是真狠啊,把其它器官都给抛了哈,不愧是脑子做出来的梦。

我只剩下一个问题:

人死过一遍之后还会怕死吗?